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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风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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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假里无事,苏秉正便日日耗蓬莱殿中。

    蓬莱殿梅花千树,正开到最美好的时候。过了年天气便稍稍回暖起来,花枝上积雪成冰,更显得琉璃般剔透明净。苏秉正爱这景致,便将糊窗的薄罗揭了。床前陈了榻,榻上置一枚方桌,一盏茶一卷书,常常一坐就一个早上。倦了时抬手便能推开窗子,就有清冽的风沁着芳香迢递进来。那满园红梅如画,最赏心悦目不过,一时就能让疲乏散尽。

    他蓬莱殿夜宿的多了,两位皇子便常辗转到蓬莱殿请安。

    王夕月自然也抱着三皇子过来。三皇子瞧见阿客就十分兴奋,回回来了都要将全身的本事演练一遍。王夕月将他放到苏秉正身旁,他也必想方设法往阿客身旁凑。苏秉正也不十分管,只含笑瞧着他向阿客献宝,偶尔还提供方便。

    待凑到阿客身旁去,纵然阿客不理他,三郎也十分乖巧的仰头望着他。阿客和王夕月聊到有趣时抿嘴一笑,他也仿佛听懂了一般兀自笑到绝倒。惹得一屋子都跟着他笑。

    自然也不能总是不理他。否则他又要发熊孩子脾气,攀到她身上去,拽她的衣服抬手遮她的嘴,不许她和王夕月说话。

    王夕月就只能十分无奈的将他从阿客脸上拿下来,按到膝盖上,“再淘,下回不带来了。”

    他便乖巧的王夕月膝盖上坐一会儿。一会儿之后就故态复萌,王夕月就再将他按到阿客的膝盖上坐一会儿。

    阿客抱着他的时候,他常就静静的睡了。

    若不睡,便难再将他抱走了。他必定要牵着阿客的手,十分无措的望着阿客,一叠声的叫“爹”——大约他叫“爹”的时候苏秉正总是尤其高兴,哪管他反了天也能高兴的和他一起折腾,是以他做错了事或是想要什么的时候就总叫“爹”。

    每回阿客都十分心酸。可她也最多只能笑说:“何必这么急着回去。”

    王夕月的心情可想而知也不会太好过——自她那边论,她和阿客都是庶母,都照料过三皇子,且她照料的时日更长。可眼看着三皇子是更喜欢阿客的,自然难免生出些情绪来。

    不独她,连流雪也十分看不过去,“您带小皇子去给陛下请安就罢了,何必还留下跟她说话儿?小皇子太亲近她,又该将您摆什么位置?等闲而论,让您去她的住处请安,就已十分不该了。想来纵然您不去,皇上也不能说什么。”

    王夕月也沉默了许久,才道:“若有一日她成了这孩子的嫡母,纵然要将这孩子养自己身旁,又能如何?如今不过抱着三郎去让她瞧瞧,就十分不忿了?”

    流雪才倒吸了一口气,忙掩了嘴,道:“就算轮不到萧嫔、您,乃至淑妃,何以就轮到她了?”

    王夕月脑中就想起苏秉正不经意间望过去的眼神,道:“不独不懂,也不十分明白。可觉着……”话说了一半,也就不多说了,只道,“……世事也没有绝对。她若贪心不足,也不是好欺负的。”

    阿客的心情也十分艰难。然而如今已日日都能见着三郎,似乎已没太多可抱怨的了。

    可夜深静,苏秉正睡熟时,她也总是难寐。睁着眼睛半晌,心口里仿佛有无数的东西,又仿佛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渴望。可到最后,也只能叹一口气。

    这一夜她一个背对着苏秉正,也是心中拥塞难眠。可她要叹气的时候,苏秉正忽而就将她翻过身来,压了下面。

    阿客被他惊了,仰面倒床上,尚未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苏秉正覆压她身上,将她整个都罩住了。整个世界都被切出去了一般,忽然就只剩下狭小仅容他们两的空间,而他主宰着她。夜且黑且安静。他浓密的睫毛更显得黑长,眼波低低的压着。昏暗灯火透过床帷和他的手臂照进来。阿客只觉时空凝滞,令喘不过气来。

    苏秉正微微眯了眼睛,道:“每当这个时候,朕就觉得很不甘心。是不是还记得,朕就睡身旁。”

    阿客不懂他说什么,只屏住呼吸望着他,连眼都不眨一下。

    苏秉正道:“还是只把朕当一个大暖炉子,靠着睡十分舒服,可也就只是个摆件?”

    他确实很像只大暖炉子,热烘烘的。可这世上谁敢将他当炉子用?又那里有这么肆意摆弄却摆弄不得的炉子?阿客便微微有些心烦了。他似乎从来都没有长大过,需要时刻将眼睛放他身上,时刻心里只能想着他一个。

    可她也是个,也会有自己的烦恼。她不可能全心都系他的身上。心又不是傀儡,想让他怎样他就会怎样。

    阿客便道:“臣妾不敢,陛下何以这么问?”

    可苏秉正道:“朕总听到半夜叹气。什么事,让这么难受,却又不能跟朕说?还是压根就没想过,这是能跟朕说的?”

    阿客蓦然失神,随即就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些私事。天子无私情,不敢道与陛下知道。”

    苏秉正依旧垂眸凝视着她,似审视些什么。阿客只垂了睫毛。

    她只是不敢于他对视,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会求他将三郎还给她。那她就必得告诉他,她是卢德音,她虽然已死了,可不知怎么又活了卢佳音的身上。否则她一个小小的婕妤,一个替身,竟敢以为仗着这几日的宠爱便能向他讨要他的三皇子,未免自寻死路。

    然而,这世上还有比借尸还魂更脏的东西吗?民间都要灌一碗黑狗血的,何况是宫里?若让知道了,只怕连三郎也要被当成不详的东西,加以戕害。

    就算对苏秉正,阿客也敢十分保证——这原是设身处地的设想,若有自称是苏秉正还魂了,向她历数私密往事。纵然她一时信了,不教他受半点伤害。也必不敢十分信任,毕竟此事太过不可思议。只怕会时时观察,处处防备。到了这一步,情分迟早耗尽,便不如一介陌生了。

    她不敢说的。

    她只是垂眸不语,苏秉正终于从她身上起来。他披衣她身旁坐起来,阿客要跟着起身时,让他按住了,“不必。只与说些私话。”

    屋内寂静,阿客攥着被子听。可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朕不是个木头,是就会有私情……会想让自己喜欢的喜欢。阿客,可以依赖。总是万事不求,怎么会知道可以为做哪些事。怎么会知道,也是很值得喜欢的。”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总是一个烦恼,这只令加倍焦躁罢了。贵为天子又怎么样?睡身旁时,也还是会叹着气,睡不住觉……竟不觉得,也是可以依靠的。”

    他言辞谆谆。可阿客知道,他是对着死去的卢德音说的。

    她知道自己所能利用的就只有他对卢德音的喜欢和自己与卢德音的相像。然而令她对他不择手段,她也是做不到的。听他当面剖白,少不得将其余的烦心事姑且放开。

    她便也坐起身,“臣妾一个烦恼,只因为不曾习惯依赖旁。与喜不喜欢并无什么关联。”又道,“……陛下可愿意与臣妾说说您喜欢的那个?”

    苏秉正眼中便有迷茫,他望着她,似乎知道她说什么,可又并不当真能回味过来。

    阿客便也接着说道:“非草木,孰能无情——文嘉皇后曾对臣妾说过一句话。”她见苏秉正蓦然便警惕起来,仿佛浑身的刺一根根的竖起一般。知道他这一刻终于明辨了。才接着说道,“她说,陛下是她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便什么都能为之舍下。非要说喜欢不喜欢,反倒浅薄了。”

    苏秉正眼瞳便是一缩,半晌,方问出一句话来,“阿客……她还说过些什么?”

    ……

    第二日他起得早。

    阿客窸窣的脚步声中醒来时,天色尚没有亮。宫女内侍们服侍苏秉正更衣,阿客才想起,这一日已是初七,年假过去,该有一次早朝。她忙起身服侍他洗漱,苏秉正抬手止了她,道,“昨日睡的晚,再歇一会儿吧。”

    阿客道:“不差那么一会儿。”

    她便上前为他平整冠带,佩戴鸣玉。两个竟都觉得有些尴尬,一时无话。

    外间天尚黑,只有些未消的残雪映着橘色的灯火,透出些明。两个各自沉默的用膳,苏秉正忽而就寻了个话题,道是,“上回有条宫绦落了乾德殿里,上有一枚白玉葫芦,十分精妙。”

    阿客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道:“也是偶然翻出来,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得来的了。瞧着上面文理雕刻得十分别致,便佩上了。”

    苏秉正道:“是梵文大悲咒,这么小的地方雕刻出来,可谓巧夺天工了。”片刻后又道,“心里,是不是还记着阿拙?”

    阿客道:“……自然是不能忘的。可入土为安。若总放不下,她怎么能安心转世?”

    苏秉正道:“十分想得开。”他想说他只怕阿客不等他,却说不出口。

    经历了昨晚,他不能不将眼前与阿客区别开。每对她说一句话,他都要记着阿客已经不了,眼前的并不是她。可奇怪的是,他心里感到的竟不是难受。

    他想,也许自己是移情别恋了。他看着她的时候,竟仿佛时十四五岁的年岁上无忧无虑的喜欢阿客,并且以为阿客也会喜欢他时的心境。这本该令他难受的——瞧他终究还是移情别恋了,他知道阿客对他的感情比喜欢更深厚时。

    可总过要走出这一步的。

    他抬眼望见那扇开着的窗子,窗外红梅含苞,有夜间凝起的冰霜枝头。忽而就忆起往事,道是,“当年晋国公府也种了许多梅花,年年开到最好的时候,却不能出门去看。”可不论苏秉良、秦明桥还是王宗芝,都曾与阿客一道看过梅花香雪。他对红梅花的执念,大约也只是不能与阿客同赏一回。是以便蓬莱殿里种下千树梅花,等着阿客来住,可阿客挑中的是凤仪殿。盖因立后时他算计了她一回,她便不愿住得离他近些。

    “后来建起秦王府,便院子里种了红梅花,只待一开窗,便能瞧见。阿客总以为还是幼时的体质,见冒着雪开窗……”

    他说了一半,终于有些说不下去。

    这是他第一回她面前以这样的口吻讲述“阿客”,这便是难得的改变。阿客已明了他说的是怎样一件往事,也还是顺着问道,“然后呢?”

    苏秉正只望着那扇窗子,道:“等朕回来再对说。”

    苏秉正去上朝,阿客便叹息着将才绣起的梅花图收了起来——她只是见苏秉正总冒着风雪开窗,怕他凉着。虽则天气转暖,春寒也还是厉害的。便想着绣一副梅花图裱窗上。这原是委婉的规劝,他见了梅花图自然明白。

    可今日苏秉正提起往事,她才记起,这样的事她已做过一回了。换了身份,再做就十分露骨了。

    这一日朝中却有大消息传过来。虽是苏秉正意料之中的进展,可王宗芝的狠厉果决,也还是令激昂胆壮。

    ——他没等到苏秉正的圣旨,就与突厥开打的。其名曰,他三度退让,突厥却三度得寸进尺,终于提出不可容忍的条件,令他非领兵一战不可。然后一战而胜,斩敌三千七百,俘获了沙伯略,问苏秉正如何处置。又说盖因将士们激于义愤,冲锋得凶猛了些;突厥怜惜性命,奔逃得慌乱了些。不留神就让叛军首领手里死乱军中。尸首已押回京城的路上。请苏秉正责罚。

    自然没有责罚的道理。

    这个结果连几个相公都不能说些什么,顶多惯例的抨击王宗芝草率了些,竟仓促与突厥对阵——但这时机选得又巧,朝廷派他去西州,原本就是要抽冷子将沙伯略这支兵给拔出的。也是他的本职。

    相公们各自被王宗芝噎了一回,心情微妙的愉悦和不爽着。

    只苏秉正翻开着王宗芝的密折,微微有些心不焉。

    他当初便想到——王宗芝是能截杀苏秉良的,只是他不想沾他的血。以他为的狠厉,野狼逐兔时居然肯收束杀招,十有□是顾虑到华阳的心境。然而他又没真打算放过苏秉良。说是交涉,可他都追到了突厥的地盘上,让突厥交出叛贼来是顺势而导,需要千里请旨?只怕他的盘算是一言不合,动手抢。他想让苏秉良死突厥的地盘上。这个结果,谁都怪不到他头上。

    结果真让他猜着了。

    可如今苏秉良的尸首已路上了,他心里却忽然不知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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