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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霓裳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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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场之人贵为皇族,看厌了人间珍宝,早已见怪不怪,可是这一古怪乐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包括宁王以内,无不心生好奇,纷纷站立起来,上下左右地看个不停。

    朱元璋也觉稀罕,略略直起身子,拈须问道:“老三,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晋王笑道:“这是前朝乐器,名叫兴隆笙?”(按:管风琴的古代雏形)

    “前朝?”朱元璋双眉一扬,“大元么?亡国之音,有什么好听的?”说着面露不悦。

    “圣上有所不知。”冲大师笑吟吟说道,“此物并非元人所创,而是来自万里之外的西洋。西洋人崇拜耶氏大神,又因此物声音宏大,仿佛天神发声,故而也称‘神音’。后经波斯之手流入中国,一度风靡前朝宫廷,后来累经战乱,逐渐失传。小僧有幸,从一本前朝留下的残篇中发现此物,再托晋王之福,令其重现人间。”

    朱元璋皱眉不语,晋王笑道:“孩儿听过这东西,确如和尚所说,大有过人之处。”

    朱微嗜乐如命,闻言忙说:“父皇,您若不听,岂不辜负了三哥一番孝心?大元亡国,坏在昏君佞臣,跟乐器又有什么相干?”

    朱元璋看她一眼,冷冷道:“我懂你的心思,不就想听个新鲜儿么?”朱微被他说中心思,面皮微红,低头不语。朱元璋见她失望,心生不忍,叹道:“罢了,如你所愿,听一听也无妨。”

    朱微大喜过望,抬起头来,双颊梨涡浅现,笑容分外动人。晋王使个眼色,冲大师走到兴隆笙前,还未动作,忽听有人说道:“且慢。”

    冲大师回头一瞧,冷玄慢悠悠走上前来,咳嗽一声,说道:“奏乐之先,容我检视一二。”

    晋王皱眉道:“检视什么?”

    冷玄道:“这东西体格老大,或许藏有暗箭毒刺、劲弩机关……”

    “放肆!”晋王胖圆的面孔涨红发紫,“你敢说我对父皇不利?”

    冷玄沉默不答,回头看向朱元璋。朱元璋低头喝一口茶,叹道:“老狗真会败兴,也罢,你就检视一下。”

    老狗二字本是贬义,但从朱元璋口中说出,大有褒奖冷玄忠心的意思。冷玄会意,向老皇帝欠了欠身,徐徐走向兴隆笙。晋王愣了一下,急道:“父皇,这个……”

    朱元璋摆一摆手,说道:“这和尚来历不明,天知道是好是歹,倘若暗藏机关,杀机窃发,那时候可就来不及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冷玄的做法没有错。”

    晋王欲言又止,叹一口气,默然退下。冲大师伫立在方柜之旁,笑嘻嘻瞧着冷玄打开柜门,取下铜管,从内到外都不漏过。

    过了半晌,冷玄检视完毕、一无所获,脸上闪过几分迷惑,沉吟一下,冲朱元璋微微摇头。朱元璋冷笑道:“你满意了么?”

    “满意、满意。”冷玄干笑两声,向晋王说道,“三殿下,小仆若有得罪,还请大人大量,原宥则个。”

    “无妨。”晋王笑道,“公公一心效忠父皇,小王感激还来不及呢。”

    冲大师走到兴隆笙前,整饰冷玄弄乱的铜管和玉石按键。宁王一边问道:“大师演奏什么曲目?”

    “霓裳羽衣曲。”冲大师随口回答。

    宁王愣了一下,皱眉道:“《霓裳羽衣》是唐代大曲,须得多人合奏。我看史书记载,演奏这一曲目,需要二十多种乐器,你一人之力,怎么奏得出来?”

    冲大师微微一笑,说道:“我这兴隆笙以一当百,只用一样乐器,却能发挥出一百种乐器的妙处。”

    宁王意似不信,想了想,笑道:“好,本王定要开开眼界。”

    冲大师扬起脸来,看了看天,夕阳西下,云如火烧,不知不觉,“乐道大会”已经比了整整一日。他复又低头,风箱挪到脚下,右脚一踩一抬,双手同时落下,一瞬间按下数枚按键,一串声音从木柜深处发出,高昂宏劲,空灵悠远,如梵唱、似神谕,仿佛西天雷音,又似万里长风从九霄之上奔驰而过。

    众人都被这响声镇住,朱元璋也禁不住直起身来,老眼一扫浑浊,变得冷峻逼人,直勾勾望着兴隆笙,流露出一丝惊讶神气。

    不待众人缓过神来,冲大师脚踏手落,演奏起《霓裳羽衣曲》,此曲原非中原曲目,出自天竺,又名《婆罗门舞》,后经唐明皇用太常刻石之法变更整理,故而有中国之名,无中国之实,飘逸奔放,大有胡风。兴隆笙西洋乐器,演奏天竺之曲,当真再也合适不过。

    冲大师十指如飞,在百余枚按键上纵横驰骋,“兴隆笙”音域极广,纵跨八均,横行八极,高音之中暗藏低音,低音之内又奇峰崛起,一声之中夹杂数种异声,好比钟声里夹带鼓声,鼓声中夹带琴声,箫声之中又有琴声,琴声缭乱,又有琵琶、古筝相伴。繁音汇集,可又层次分明,真如冲大师所说,一种声音,竟有上百种妙处。

    《霓裳羽衣曲》出自天竺,多有飞旋婉转、反复始终的调子,杨贵妃常借此曲大舞胡旋。遥想当年,绝代佳人肩带七宝璎珞、身披五色羽衣,千旋万转,终日不绝,天为之昏,地为之乱,日月因之失色,一阵名曲狂舞,耗尽了大唐盛世的元气。

    到了冲大师指下,经由数百根铜管竹管,曲调旋转之妙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个低音都在盘旋,有如无数个细小的漩涡,相互纠缠汇合,由小变大,由低变高,伴随音调升高,小漩涡变中漩涡,中漩涡变大漩涡,大漩涡环环相套,可又各行其是,势如辐辏绕轮、星辰循环,以冲大师为中心,分而不散,聚而不乱,整支曲调化为一个巨大的漩涡,众人置身其间,心神随之旋转,端端无法自已。

    呜,兴隆笙发出一声巨响,仿佛龙神骑着海兽从漩涡里升起,手持巨大海螺,冲天吹响号角,身边鱼龙吟啸,精怪夜号,波涛此起彼落,发出微妙和声。

    这声音响了半盏茶的光景,方才慢慢消散,回音从远处传回,偌大的紫禁城也为之震动。

    冲大师大袖一挥,飘然站起,双颊白里透红,仿佛朝霞映日,眸子清如寒潭,亮如两粒晨星,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双唇娇红如花,嫣然欲滴。

    众人望着他,心中均有奇特之感,此人非男非女、非仙非俗,男子看他,胜似佳人好女,女子见他,远过潘安宋玉,出家人以之为妖,尘世人视之如神,天地造化集于一身,无论男女老少,都想与他亲近。

    朱元璋长吐一口气,苍老枯黄的面孔涌起一抹血色,他目光转动,看向朱微。

    朱微略一沉默,盈盈站起,轻声说道:“我输了!”此话一出,寂静一团,少许人略略点头,含山公主更是喜上眉梢,大家都只一个念头:冲大师人才无双,胜过朱微理所当然。藩王们直勾勾盯着和尚,油然生出龙阳之好,一干公主妃子更是芳心可可、春情萌动,眉梢眼角流露迷醉神气。

    朱元璋年纪老迈,目光依然锐利,众人的心思他一望便知,禁不住冷哼一声,露出愠怒之意,一挥袖,向乐之扬喝道:“还要比么?”心中却想,乐之扬一旦认输,立马结束寿宴,这和尚太过邪门儿,他再呆时许,没准儿皇族里要出丑事。此人断不可留,今日事了,须得想个法儿将他除掉才好。

    正寻思,忽见乐之扬左右瞧瞧,笑了笑,徐徐欠身说道:“不敢不比。”

    朱元璋大感意外,手拈胡须,皱眉不语,依他所想,“乐道大会”乱七八糟,越早结束越好。再说冲大师占了乐器便宜,朱微尚且败北,乐之扬更加无望,按规矩,乐之扬是复试胜者,他不认输,殿试的胜负就未分出。

    老皇帝犹豫不定,忽听宁王问道:“仙长奏什么乐器?”乐之扬想了想,说道:“初试用了几种乐器?”

    宁王一愣,说道:“自然是五种。”

    “好。”乐之扬笑道,“全都拿来。”

    “仙长不知道么?”宁王深感诧异,“大会规矩,只能独奏,不能合奏。”

    乐之扬道:“谁说合奏,当然是独奏。”

    “可是……”宁王越发惊讶,“莫非你一人演奏五种乐器?”

    乐之扬笑道:“不行么?”宁王瞪了他片刻,挥一挥手,太监取来五样乐器,摆放在乐之扬面前。

    乐之扬左瞧瞧,右看看,东一推,西一拉,古琴放在东南,编钟放在西北,羯鼓撂在琴桌边的几案上,琵琶斜抱在怀,箫管只手拿定,凑近口边,细细吹了两声,曲调委婉悦耳。

    众人都觉奇怪,宁王看得皱眉,耐着性子又问:“仙长演奏何种曲目?”

    “周天灵飞曲。”乐之扬随口回答。

    “周天灵飞曲?”宁王愣了一下,“没听说过。”转眼环视,朱微也是神情迷惑,冲大师似笑非笑,冷玄却是白眉扬起,目光锐箭一般射在乐之扬脸上。

    老太监神气古怪,宁王又添一份疑惑。乐之扬却不理会,悠然坐下,左手按住箫孔,纵情吹奏起来,箫声飞扬,势如白鹤冲天。众人精神一振,待要细听,一连串琵琶声零珠碎玉似的响了起来。

    众人均感奇怪,乐之扬只剩一手,如何弹奏琵琶,仔细再瞧,均是啧啧称奇。乐之扬右手挥舞,幻如流光,虽只一手,比起双手弹奏还要灵巧,非但如此,洞箫的尾端也俨然化为手指,定弦拨弄,往来如箭,横扫纵挑,无所不为。

    这么右弹琵琶、左吹洞箫,左右逢源,丝竹间杂,两种音声相应相和、浑然天成。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神技,耳听目视,无不骇然,只有冲大师与乐之扬交过手,见识过“琵琶手”和“洞箫指”的厉害,看出乐之扬演奏之时,暗劲透指而出,忽集忽分,隔空扫弦,凌虚按孔,纵是无形之气,胜过有形血肉,就好比食指按弦,小指勾动之间,发出的指力挑起下方丝弦。常人只见他单手演奏,可在行家眼里,算上的内劲指力,比起双手犹有胜之。

    只是如此,冲大师自忖也能办到,可是洞箫、琵琶技法不同、音律大异,想要配合无间,必须一心数用,如要再进一层,奏出绝妙和声,更需极高天分,从心所欲,随机生变,以绝妙才情化为熔炉,才能将两种质地各异的音声融为一体。

    冲大师的武功高过乐之扬,乐道上的天分却有所不及,故而思量再三,自觉无法如乐之扬一般演奏,气闷之余,油然生出些许敬佩。

    音声越出越奇,繁音异律层出不穷,似灵非灵,云空不空,行云流水,变化如龙,繁密处针插不入,旷达处苍天可容。纵如朱微、宁王,听遍古今乐曲,也觉双耳如洗,心胸为之一空,俨然浮云扫尽、长空一碧,身随乐动,跃跃欲起。

    正入神,忽见乐之扬挺然站起,势如风吹劲草,抖擞转身,右腿扫过一排编钟,发出一串清越鸣声,跟着脚尖下沉,嗖地挑起羯鼓。羯鼓凌空翻滚,落在他的膝盖上方。乐之扬右手琵琶不停,左手箫管雨点也似击打鼓面,咚咚咚鼓声繁密,自然而然嵌入韵律。

    敲打十余下,乐之扬随手一挑,羯鼓绕身飞舞,双脚连番迭起,不时踢打编钟。跟着箫管一转,腾出一只左手,风扫残云般拂扫古琴,琴声悠扬自在,仿佛水流云飞一般。

    这一串变化说来繁杂,实则快得离奇,乐之扬身法转快,往来奔走,远远看去,似有三五个人影同时晃动,说也奇怪,他身法越快,音声却更见舒缓,五种乐器时而交替、时而和鸣,韵律洒脱,音声淳美,若非亲眼所见,众人一定认为是数位大乐师心有灵犀、齐力合奏。

    乐之扬创出六种武功以来,第一次用来合奏乐器,起初稍嫌生疏、顾此失彼,渐渐运用纯熟,随机生发,到了后来,“小琵琶手”用来弹琴,“洞箫指”使来敲鼓,如何方便,如何使用,心到手到,东西兼顾,忽而反弹琵琶,忽而倒踢金钟。吹箫鼓琴,只在俯仰之间;击鼓扫弦,不过举手之劳。一举一动,无不暗合《灵曲》;所用武功,尽都纳入《灵舞》。

    这么时时合拍、处处应节,《灵飞经》里的经文一句句一行行,电光石火一般从乐之扬眼前闪过,心与意合,灵与神通,渐至于随心所欲、浑然忘我,眼前只有乐器,耳边只有乐曲,手口所及,无非丝竹,四体所达,无非钟鼓。举手抬足,融入“止戈五律”,人与乐器浑然合一,有如耳目手足之延伸,加上落羽生“新律”助阵,转调和鸣轻松容易,数种音高同时并起,一波三折,曲折往复,空灵飘逸之外,更添宏大意境,势如鲲鹏巨鸟,击水三千里,扶摇上九天,众人身心震动,各各生出一股战栗。

    乐曲旋绕,斜阳落尽,一阵凉风吹过,晴空下潇潇洒洒地飞起细雨,是时薄暮初至、岚霭未生,明霞映照之下,千万雨丝晶莹发亮,仿佛一片灵光普照人间。

    雨落烟起,衣帽微湿,论理本应该散会,可是上至皇帝,下至太监,竟无一人出声打断。

    当,钟声才歇,咚的又是一声鼓响,钟鼓声还在回荡,乐之扬旋身站定,双手下垂,脸上笑意不退,琴、箫、钟、鼓却已各归其位,静静摆放一隅,俨然从未动过。更奇的是,那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乐曲消散之际,雨也无声停止,仿佛老天爷聆听此曲,忘了关闭云门,灵雨霏霏,泄露天机。

    扑啦啦,屋脊上不知何时歇了一排鸟儿,没了音乐可听,纷纷盘旋飞走,池塘里传来微不可闻的吐泡声,几只鱼儿翻身下沉,摇动枯荷败叶,发出窸窣响声,这一切夹杂在钟鼓余韵之中,说不出的和谐应景。众人无不感觉,乐之扬这一曲,到了此时此刻才算了结。

    “好!”沉寂片刻,朱元璋终于开口,目光转向宁王,眼角皱纹舒展开来,“十七,你看这一曲怎么样?”

    “此曲只有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宁王微微叹息,欲要站起身来,不料身子发软,仿佛浸在温热水里,懒懒地提不起半分气力。他心觉奇怪,挣扎一下,身子仍是不动。

    宁王莫名其妙,定一定神,环视四周,发现一干公主王孙全都瘫坐不起,太监、宫女也是摇摇欲坠,扑通、扑通,接二连三有人摔倒。

    宁王更觉糊涂,可又不知发生何事,茫然间,哗啦啦一阵响,乐之扬踉跄摔倒,撞翻了身边乐器,琴碎鼓破,满地狼藉。乐之扬扶着编钟木架,想要挣扎站起,可是手上一滑,木架向内倒下,将他压在下面,编钟砸在额角,登时鲜血淋漓。

    “啊!”朱微失声惊叫,“乐、乐……怎么回事?我、我的腿……”

    宁王应声望去,朱微双手按桌,神情惶急,盯着编钟架子,眼里似要流下泪来。宁王瞧着妹子,心头恍恍惚惚,只疑身在梦里,想要抬手掐肉,却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朱元璋病魔缠身,本就身软无力,到了此时,反而不觉有异。他生平见事极快,纵然老弱多病,心思依然锐敏,一瞧四周,登时明白几分,“嘿”了一声,举目扫去,人群瘫倒一片,冲大师白衣卓立,格外惹眼。两人目光交接,冲大师微微一笑,眼里大有嘲弄神气。

    朱元璋白眉紧锁,抬眼望天,忽地咳嗽一声,说道:“是你么?”嗓音一顿,变得苦涩起来,“老三!”

    晋王挺身端坐,悠然拿起酒壶,簌簌簌倒满一杯。他身后站立两个太监,都是晋王府带来的心腹。

    晋王不动声色,喝完杯中之酒,手扶桌案站起身来,笑嘻嘻拱手说道:“父皇见谅,孩儿得罪了。”

    “好小子。”朱元璋盯着晋王,目光甚是沉痛,“朕一生破敌无算,不想死到临头,栽在亲生儿子手上。”

    “惭愧,惭愧。”晋王笑容不改,殊无愧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朱元璋冷哼一声,又向冲大师说道:“和尚,你使了什么手脚?”冲大师笑了笑,目光扫向“兴隆笙”。

    朱元璋眉头紧皱,回看冷玄。后者盘膝坐下,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死,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老皇帝心往下沉,脸上不动声色,慢慢说道:“冷玄检视过这东西,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冲大师呵呵一笑,忽地伸出右脚,对准风囊猛地踩下。啪,风囊四分五裂,喷出若干细白粉末。

    朱元璋恍然大悟。原来风囊中暗藏毒粉,冲大师弹奏之时,大力踩踏风囊,流风所过,毒粉顺着软管进入木柜,再由紫竹管向上喷出,粉末随风飘荡,悄然弥漫四周。众人为音乐所迷,压根儿没有留意,直到毒发方才知觉。冷玄检视“兴隆笙”,木柜、竹管均未放过,唯独遗漏了这个风囊,也难怪,风囊下毒的法儿妙想天开,冷玄如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朱元璋暗恨冷玄失察,恶狠狠瞪了老太监一眼,后者一无所觉,只顾运气与迷药相抗。

    “冷公公,何苦白费工夫?”冲大师笑了笑,扬声说道,“你听说过‘软金化玉散’么?”

    冷玄应声一震,双目陡张,死死瞪着冲大师,眼珠轮转数下,忽又颓然闭上。

    “大和尚。”晋王瞅了冲大师一眼,无不嗔怪之意,“你说这迷药一炷香生效,怎么足足过了两刻工夫?害我心里七上八下,几乎儿以为此事泡汤。”

    冲大师笑道:“小僧设计之初,本当寿宴设在内殿,不料竟是露天,地势空旷,迷药四散,不易吸入体内。更可怪的是,大晴天下了一阵雨,又冲刷掉不少药粉,故而十停中吸入的不过三停,分量既少,发作也慢,所幸药性猛烈,只是少许也生奇效。”

    晋王大笑,手拈胡须,喜滋滋说道:“天命归我,哈哈,那也无可奈何。”

    “恭喜陛下!”冲大师合十微笑,“贺喜陛下。”

    “哪儿话?”晋王挥手大笑,“全奈大师神机妙算。”言下之意,竟以皇帝自居。

    朱元璋双目生寒,怒不可遏,但他城府甚深,心里气恼,面子上却不动声色。朱允炆按捺不住,厉声叫道:“朱棡,你不仁不孝,篡逆谋反,纵然奸谋得逞,也瞒不过天下人的眼睛。”

    朱元璋心中暗骂:“混账,这小子沉不住气……”念头还没转完,晋王瞅了朱允炆一眼,忽而笑道:“赵千。”身后一个太监应声上前,晋王一伙事先服过解药,吸入迷药也是无碍。

    晋王指着太孙,笑道:“掌他的嘴。”

    赵千答应一声,捋起袖子走到朱允炆面前,面露狞笑,举起手啪啪啪连打耳光。他身怀武功,手劲极大,打得朱允炆口鼻流血、东倒西歪,一众王孙公主看在眼里,个个胆战心惊,周王嘎声道:“三哥……你,你也太过分了吧?”

    “老五。”晋王瞥他一眼、面露笑意,“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埋怨我没有知会你,不过此事贵在隐秘,你一向拖泥带水、有心无胆,倘若告知你,你一害怕,岂不坏了我的大事?”

    周王尴尬之至,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眼睁睁看着赵千一口气打完十个耳光,朱允炆面颊高肿,口角淌血,闭着两眼昏死过去。

    “够了。”朱元璋忽地开口,“老三,你到底想要怎样?”

    晋王手一挥,赵千退到一边,晋王歪着头,笑嘻嘻说道:“父皇,你不怪我吧?”

    事到如今,他还说这些闲话,朱元璋气满胸膛,咳嗽两声,竭力忍住,说道:“少放屁,有话就说!”

    “好。”晋王双手一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父皇,诸王之中我最年长,接替皇位理所当然,你不传位给我,偏偏交给一个黄口孺子……”他指着太孙,神情快意,“此人一介懦夫,无才无用,他当皇帝,真是天大的笑话。”

    朱元璋脸色阴沉,默不作声,晋王又说:“太孙姓朱,我也姓朱,大伙儿都是你的子孙,谁当皇帝都是一样。这样吧,父皇你下一道圣旨,废了太孙,传位给我!”

    朱元璋仍是不答。晋王不耐,喝道:“张万,把印玺拿来。”一个随从昂首走到龙床之前,取过印玺匣子。朱元璋眼看他拿去,无计可施,气得浑身发抖。

    晋王打开匣子,拈起玉玺瞧了瞧,从袖子里取出一束黄绢,摊开一看,却是一份圣旨,字迹大开大合,笔势颇为凌厉。晋王冲朱元璋笑道:“父皇你瞧,孩儿模仿你的笔迹还过得去吧?”

    朱元璋瞪着绢上字迹一言不发,晋王也不理他,自顾盖上印章,交给张万道:“你去宫外将其他人带进来。”张万接过,匆匆而去。

    原来,晋王千方百计,也只带了三人入宫,如要掌控局势,人手稍嫌不足,是以假传圣旨,引入留在宫外的心腹。

    遣走张万,晋王回头笑道:“父皇你也看见了,印玺在手,儿臣代拟诏书也无不可,但要让群臣服气,还须父皇金口玉牙、亲自废黜太孙。这样么?才算是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朱元璋盯着晋王,咬牙冷笑,“亏你说得出口!”

    “父皇见谅。”晋王假惺惺叹一口气,“儿臣这么做也是为了大明江山,你放心,我当皇帝,一定胜过那小子十倍。”

    朱元璋浑身发抖,猛地逆气上冲,急剧咳嗽起来,他肺疾甚重,直咳得撕心裂肺、面皮发紫。晋王冷冷旁观,任其咳嗽,也不援手,朱微一旁看见,急得流出泪来。

    咳嗽半晌,好容易止住,朱元璋喘两口粗气,涩声说道:“好,老三,我问你!你继位之后,如何待你的兄弟侄子?”

    “那还用说?”晋王微微一笑,“自然好好对待、一如往昔。”

    “允炆呢?”朱元璋盯着晋王,目光严厉。

    “这个么?”晋王沉思一下,抬头笑道,“父皇是我,又当如何?”

    朱元璋哈哈大笑,笑声中不无凄凉。笑了数声,他两眼一瞪,厉声喝道:“做你娘的千秋大梦,老子糊涂十倍,也不会把这江山交给你这个不仁不孝的混账东西!”

    晋王瞧着父亲,目光闪动,忽而笑了笑,指着礼物堆道:“赵千,把那口剑取来。”

    赵千走上前去,取来一口长剑,晋王接过抽出,剑身冷暗,沉如碧水。他信手一挥,悄无声息间,一张几案断成两截。

    “好剑。”晋王挽剑一笑,向谷王问道,“这口剑是你送的吧?叫什么名儿?”

    谷王面无血色,颤声道:“秋、秋神。”

    “秋水为神,好名儿。”晋王点一点头,漫步走到一个年轻妃子前,笑嘻嘻说道,“张贵人,你好。”

    那妃子俏脸发白,哆嗦道:“殿、殿下好。”晋王笑道:“我知道,父王最疼你了,对不对?”张贵人道:“那是圣上的洪恩。”

    晋王看向朱元璋,笑道:“父皇,你答应我么?”

    朱元璋冷冷望着他一言不发,晋王头也不回,手起剑落,扑地刺入张贵人心口。女子不及哼叫,即刻歪头死掉,人群里响起数声惊呼,其中夹杂女子的啜泣。

    晋王抽出剑来,在张贵人的袍服上拭去血迹,两眼一眨不眨,笑眯眯地望着朱元璋。后者神情木然,俨然无动于衷。

    “不愧是父皇!”晋王由衷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看来这样的女子死上一千一万,也无法叫你回心转意。哎,也罢,事到如今,只好如此。”慢慢走到朱微身前,笑嘻嘻说道,“十三妹,不要责怪为兄,若要怪,就怪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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