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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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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四海的军舍虽是轻兵营里最高大的,但里头的布置也没好到哪里去。

    武宗皇帝年间,吴王改革制度,以《永徽律疏》为本而被四面八方。其中,军律改制最为明显。原本大唐是没有设立实质性统领天下兵马的机构的,吴王改制之后,步军、骑军及水军统归三军司军台辖制。长和三十年,也就是当今天子继位的第三十个年头,又重设天策府统领天下步骑水三军,三军司军台胁从。

    长和三十三年,平阳公主奉诏制《军律》,定将、尉、校三级三十品等级,凡统军将领,正四品下以上者可行军设堂,持节立牙门旗坐白虎,谓白虎节堂。凡正六品上以下统军者,无论尉校都可自行设帐。

    因此,孙四海的军舍,也可谓军帐。

    帐内甚是宽大,早备好几案酒水,足足有五十之多。

    上位处军案早撤了,换上的方几上也不见惊虎胆,袅袅冒着热气的汤羹堪堪安放整齐,孙四海捏着眉心依着靠背扶手低案坐着,见进来一人,扫眼便瞧一会儿,目光焦躁不知怎么了。

    卫央进门打眼一扫,来人已有不少,靠近孙四海坐的,那是甲胄上标识明确的率正,远处散坐的,大都才是自己这样的百将。

    见卫央进门,孙四海蓦然目光一凝,眉心突突地跳了好几下,耳听于康达笑嘻嘻地上来说话,这才把心思转到了旁处。

    四处一找,无论率正抑或百将,都愿往孙四海近处坐些,好的位置早已教他们占了,正中卫央心意,索性在偏僻角落里落座,方坐定,又进来几人,有个面容俊朗的青年率正带着,与众人嬉笑一番自寻落座不提。

    至此,孙四海支起了腰板,于康达等人忙回到了自家案几后,却并不坐下,立着如候军令一般。

    卫央也忙站了起来,他身量在这人群里并不十分扎眼,唐人丰姿俊容,身量如他者大有人在,这军帐里便有七八个不差。

    孙四海一压手,提起了眼前的酒碗大声道:“大都护府,巡边事使处均有疾令传来,党项聚兵已差不离完成,契丹轻骑也到了边境,就连那伙蛾贼也纠集人手到了南下途中,战事就在眼前。”

    下面没有人说话,卫央将这进帐来的前后细细想了个通透,心中知道,这孙四海刻薄不知是真是假,轻兵营里这人名望极重,深得这些个死士军卒的拥护那是不假了。

    又听孙四海道:“咱们轻兵营的规矩,想你们这伙兔崽子都是明知的,在这里我不必啰嗦。咱们都是死过几次几十次的人了,事不可为也要为,谁让咱们是轻兵死士来着?来,盛饮这碗酒,战后能在这里聚起的人,怕也留不到一半了,天大地大,饮这一碗最大!”

    卫央细看,连同孙四海在内,没有一个人对这番话逆耳的,那面容俊秀的青年哈哈一笑,扬起脖子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酒,又哈哈一笑,道:“军头说的是,咱们活了这么些日子,那也赚地多了,合该明日死,哪须今日愁?盛饮,盛饮,饮罢无非摘人首级,要么教人摘了首级,怕有甚么可想的?!”

    帐中轰然,连那于康达也一口气饮干了碗里的酒,孙四海把手一压:“都坐了,咱们这轻兵营比不得别处,所谓擂鼓聚将,也不过是定下送死的日子,管不了那么许多。”

    卫央心砰砰地骤烈跳动起来,他清醒地知道,这一次不比在那空间里,死亡,抑或活着,就在不远处静静地候着自己。

    略一犹豫,手中的酒便停在了嘴边,一边的百将早饮干了一瓮白酒,扭头瞧着卫央大笑道:“卫兄弟,怎地不盛饮?以你的本事,必能回来痛饮庆功酒,担忧甚么?”

    孙四海在上头拍拍手,帐中喧闹一时静下,孙四海道:“险险忘了,卫央,申报大都护府的百将已批文下来了,依军律,往后你的假籍便落在轻兵营,百将鱼符明日方可制成,你不要忘了自来取。”

    而后对众人道:“他是卫央,寅火率甲屯百将,都听过了没有?听过便好,不必假惺惺地正经见了,盛饮,盛饮!”

    这是一群活死人,恐怕连孙四海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大活人,他们的狂欢,是对惧怕和死亡的抗拒,也是发泄,卫央不能。

    他畏惧死亡,尤其不知是生是死的时候,这种畏惧更加浓烈。

    碗中的白酒酸涩如青梅,啧一口,那味道让卫央越发灵性,可心里却越发混沌了。

    来轻兵营的时候,卫央就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生和死,也知道这个时候不会太远,可是,如果知道就能磨平一切的话,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孙四海已微醺了,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这酒食是他自家花费的钱,只却没有出在他的腰包里。见着三三两两的率正百将皆来与自己对饮了,唯独卫央在那边无动于衷,扫目去瞧,微微沉吟片刻,不知想起了甚么,干瘪的嘴往上一撇,彷佛是轻笑,也似乎在犹豫,于康达心思剔透,但也猜不到这军头此刻心里在想着甚么。

    军帐里的气氛并不热烈,撕心裂肺的对饮,渐渐有了谩骂,他们在骂什么,卫央没有那个心思去聆听,他只知道自己怎么也躲不开去了。

    于是,卫央想到了逃走。

    在这个有血有肉的世道里,他并不想杀人,抑或自己并不愿亲手杀人,自然,也更不愿被人杀了。

    而那未知的战场,想想便惨淡的景象,让卫央对自己有一种强烈的不自信。

    虽说穿越之前他时常抱怨英雄无用武之地,可在那样一个自由度十分宽阔的时代里,他也有这一身的本领,曾见成就了什么功业来着?难道在这个时代里,一个穿越者果真能呼风唤雨指挽狂澜?

    有一身的本领又怎样?壮士难免阵中亡,那不是没有道理的老话。古往今来,数不清的英雄好汉亡命疆场,天意无常,不会因为你是个英雄好汉就让你躲过一支支的暗箭明枪,倘若就死,又如何?

    卫央不想死,他还没活够。

    尤其这死亡率极高,为了敌人的人头或许会在战场那样的环境中人变成野兽的轻兵营,卫央内心深处是没有活下来的把握的。

    实际上,卫央仰慕汉唐,徜徉的时候有一万个理由鼓舞自己去为了这一两个字去拼命,可事到临头的时候,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抑或不愿想起任何一个让自己为了这个陌生时代,让自己完全没有认同感的时代去拼命的理由。

    他的血是热的,可找不到洒在这个时空的借口。

    于是,卫央便不想去拼命,不愿去拼命。

    他想到了离开,哪怕用逃这个可耻的行动。

    如若杜丹鸾有难,卫央情愿也会毫不犹豫去拼搏,那是因为杜丹鸾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个情愿亲近的人,是活生生的能站在自己眼前,伸手可以触碰到的存在。

    那么,这个说起来有千万个美好的形容词来形容的大唐,在自己的心里又有什么切实的存在感呢?

    饮罢碗中白酒,卫央给了自己一个充足而不愿对任何人说起的理由:“逃,有多远逃多远,等将来在这里找到存在感了,再为这个时代付出也不迟。”

    想想扫了一圈东倒西歪如待死牛羊的众人,卫央又悄然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这些人本就该死,他们能够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犯罪并来到这里,即便战死,那也是一种赎罪,我可他们是不同的。清清白白的人,怎么能够和这些个用这样的死法来赎罪的人死在一起呢?不能,我和他们是不同的!”

    想到这里,卫央心中一阵轻松,越发想道:“是的,和他们决计是不同的。这些人是被逼着,带着对大唐的怨愤去战斗的,以战斗的方式结束他们的生命,那也是洗刷他们的罪孽和耻辱,我清清白白的,就算要战死,那也要像壮士一样,不能和他们同列!”

    一念至此,卫央满心都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想方设法活下去。现如今不能被这些人瞧出来自己的想法,那么,只要有一线机会,那就要一定离开这里。

    轻轻呼出一口气,摇摇头将眨眼间涌上脑门的诸多正大光明的如同教科书上所述的高大全理由尽数抛出了脑海,卫央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这群清醒的糊涂人,终究都醉了,孙四海倒没有醉倒,教亲随们将倒地的数十人尽都送回了各自军舍,整顿军帐自案下摸出一页巡边事使告令,郁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归家眷营的钱帛布匹都置办齐了么?”猛然想起一事,孙四海为亲随队正。

    队正没有饮酒,灵智清楚,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来,上头详细罗列了置办布匹数目,下头又列了钱目,孙四海就灯细细瞧了个来回,方就此安下心来:“这一番的弟兄,比上一番少大半,这半年来积攒,一家分的也能不少些。你详细看好,不可走漏一个,寅火率甲屯都是新卒,教家眷营的孙正盘查仔细,莫少人家度日的资费。”

    队正早就轻车驾熟,伺候着孙四海平躺歇了,一边应道:“军头只管放心,只那个卫央不知怎样区待,别的没有漏掉的。”

    孙四海眯着眼睛想了半天,闷闷地挥挥手:“这厮有的是送金送银的,后日他屯开拔,自也用不到甚么钱帛,分给他人便好,不必自去寻他打问。”

    卫央这一时也睡不着,这两队的人马已尽数归营,窦老大亲自点查无一走脱,一个个精神甚是萎靡,甫归营便找寻自家位置早早歇息着去了,而门外蒙蒙的雨,渐渐重了起来,染着泥土枯草的味道自缝隙里透将而入,滴滴答答的屋檐下水滴,更教人莫名地烦躁。

    要想避开这一次的战事,身为轻兵营一卒,恐怕机会微乎其微,除非自私逃走,以自己便利,要逃走也不难。只是倘若这一番逃走了,在这大唐时代里恐怕再也难有正经清白做人的机会,而自己心中也将横下一道不能越过的坎。

    若要正经避开,又不会影响往后的生活,卫央觉着,自己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带着甲屯,以轻兵营寅火率甲屯百将的身份公然避开这战事。

    想方设法带着甲屯绕过死亡,何尝这甲屯不是他卫央避开战事的最好帮衬?

    “待雨停了,定要回原州一趟,只是这籍口应该想什么办法?”双手抱着后脑勺,卫央长长叹出一口气。

    不想死,还不想被人鄙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两全其美的办法哪会那么容易想出来!

    翌日一早,一夜未眠的卫央跳下地,烦躁地来回走了几十个圈,不顾警惕的徐涣怎样看,往外看看细雨依旧在蒙蒙地下着,想起昨日孙四海交待今日去军帐里取鱼符的事情,披上甲胄想了想没带直刀,走到屋檐下又犹豫了一下,大步往军帐而来。

    军帐中升起了小火炉,黑红黑红的,火苗上陶罐中米粥熬地正浓,孙四海靠着低案,一碟腌菜几个炊饼,几尽扫清了昨日残留的酒气。

    将案上鱼符丢给卫央,令在一旁的文吏打扮者自先去了,孙四海又让卫央先坐,道:“这一次战事颇是怪诞,三路敌寇行迹隐藏地很好,至今斥候也没有发觉端地。大都护府预测,这是一上来就决战的姿态,因此要收拢军阵,将主战场测在原州西,渭州西北一线。”

    卫央有点摸不着头脑,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那也是这些个当将军当都尉的人群策群力想方法的事情,跟咱一个小小的百将掰扯这些干嘛?

    孙四海又扯起另一个话头:“在你立功之前,朝廷是不会将你户籍定下来的。既入轻兵营,在离开这里之前,像你这样的户籍自就发落在这里,方才军吏你也见了,已给你备好,不必担忧。”

    卫央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好再三感谢。

    孙四海走到小火炉边,持铜勺在陶罐里搅拌,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鉴于边事多变,人手吃紧,轻兵营人马也被大都护府延纳在守备军之中。寅火率是为骑军,又是新卒,你既已履任甲屯百将,自该引甲屯驻守一处去,或也能避开正面厮杀。”

    卫央心头一喜,犹豫了一下假意推脱道:“甲屯都是新卒,一来放任外出恐怕不妥,二则军律也都不熟知,恐怕难当大任,不如……”

    孙四海哼道:“你当是教你等去消受的么?这一次也只有骑军方延纳在守备军当中。你的两队百人,应去接替马家坡子镇的选锋营子子丁屯,那里距此百里之外,虽不富庶,人口不少,临战之时,那些个鸡鸣狗盗之徒且不必说,敌寇的斥候密探多不胜数,你这百人恐怕为难的也在那里,急着甚么推脱?你先回去准备,明日一早就要开拔,这是军令!”

    卫央按下欢喜,心里只想着再难还能比得上在战场搏命么?站起来告辞了孙四海,抖擞精神回到了自家军舍之中。

    他哪里能知道,孙四海用罢早饭,飞马便教亲随往大都护府报去急讯,那马家坡子是甚么区所卫央不知,孙四海能不知?

    只不过卫央的心思,孙四海这就把握住了,他并非对卫央有临阵逃脱的心思有甚么看不好的,反而略略安心了许多。

    这卫央甫到原州,便险些劈死了会王李成廷,又将李成廷门下良将拐带到了原州军中,这样的人,不且胆大,更教孙四海为难的是,这人看起来没个正形,内心里的城府却不浅。如今露出恐惧怕死的胆怯,这倒正常了些。

    只不过,那马家坡子镇么,待这卫央去了,刀子架上了脖颈,看他还要气甚么临阵脱逃的心思!

    孙四海摸了摸胸口的黑色缨结,精瘦的脸上时而意动,忽而又摇头,踟蹰着难定主见。

    见到卫央不复去时沉闷而脚步轻快面有喜色,已能自己侧身起来的徐涣讶道:“百将何喜之有?莫非要离开轻兵营么?”

    心下不安,在一夜里思虑中,徐涣总觉卫央待他并没有甚么恶意,更且如今唯有这百将身边方是一处周全。倘若没有卫央庇护,这轻兵营里的,那老卒便不必说了,单单甲屯中的,那逃卒罪犯哪一个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方才外头响动,徐涣探头瞧过,正是甲屯中两队士卒,一个个一身泥水未涸,精神十分不济,没有一个不遍体鳞伤的,却一个个面色凶狠,彼此仇视的厉害,这样的一群人,若无卫央这样的人佑护,他一个读书的少年,能得甚么便宜?

    卫央见他已能起身,抓起直刀取一块粗布擦拭,坐在一边笑呵呵道:“你这小子,皮肉白净,骨头倒硬实的很。胸口都被马蹄踩坏了,这才休养两天便能行动,真不知你也是什么食物养活大的。”点上油灯将刀刃在火上烤,又道,“也算是要离开轻兵营了,怎么,你不愿意么?”

    徐涣一愣,又大喜,不顾疼痛爬起来喜道:“是朝廷有恩赦了么?那,何时离开?”

    卫央也一愣,继而失笑道:“你还真觉着彻底离开轻兵营了?朝廷再有恩赦,那也轮不到咱们头上。我说的离开,是这个屯去外头顶替正规军驻守一个镇子,马家坡子镇,知道么?”

    马家坡子镇?那是甚么地方?

    徐涣犯事之前,寸步也未出长安,哪里能知晓马家坡子是甚么地方。

    难免心中失望,怏怏地又躺了回去,嘟囔道:“我只当有恩赦下来,原宥了咱们这些人哩,那马家坡子么,想也离此不远。”想想惊讶道,“百将能出入轻兵营那是本领,只不过咱们这样的轻兵,一旦放了出去,就不怕趁机逃脱么?”

    卫央笑道:“你敢么?你要逃走,找你阿姐麻烦的可不仅仅只是欺男霸女的恶霸了,这么大一个朝廷,有的是办法让你重新回来,到时候反而更受罪。”

    这一提醒,徐涣立马想起入轻兵营的规矩,一时间泄气无比,他可不敢想象自己作了逃卒,家里那只有一个阿姐会怎样。

    不管徐涣,卫央将那黑沉沉的鱼符翻来覆去瞧了好一会儿,这便是大唐军人的军官证了,上头阴刻“原州大都护府制百将”几个字,尚有暗红色的痕迹残留在上面,想来这鱼符也能作印信使罢。

    次日,雨停了,天还阴着,地字营马军除却一伍,其余皆有分派,卫央这一屯代驻的马家坡子还算比较近,寅火率中老卒组成的乙屯丙屯还要跑到国境线那里去,由于康达等人分引着,各自早已开拔多时了。

    卫央心有疑惑,甲屯尽是新卒,自己这百将也是个新手,孙四海怎不教个老卒来配合着?监看也好,引导也罢,总不至于就这么开拔吧?

    亲来送行的孙四海瞧出了他的疑虑,将向导引见之后谓卫央道:“有人提议分派几个老卒甚或百将之类来监看你这一屯,我给拒绝了。是个人才,那便要有作为,既为百将,这一屯虽都是新卒,走脱一个,你也逃不脱干系,敢不尽心尽力么?你当这率正百将好当么?这几日于康达多番教唆,合力来推举想教你作这寅火率的率正,你要不出意外,百日驻守之后,这寅火率的假率正也是你的了。”

    不及卫央惊忙,孙四海又恶狠狠道:“凡百将,都有履职,到了马家坡子,这一卷军律仔细研读,该你这百将做的,旦夕不可迟延,一个做不好,军法无情!好,这便上路去休!”

    接过军吏递来的卷册,卫央心头茫然,他只是不解这做官也怎地在这轻兵营里这样不受待见了?难不成于康达这一伙老卒别有算计?

    孙四海去送出营的另一拨骑军,那随从的军吏吞吞吐吐提醒卫央:“卫百将须记着了,到了马家坡子,那里有的是土兵来配合,马家坡子镇人口甚不少,有一队土兵,到了地头先要纳入手中暂管,该怎样行事,还望卫百将仔细斟酌,别出心裁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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